“情以物兴,故义必明雅;物以情观,故词必巧丽。司马相如的《子虚赋》擅名于前,班固的《两都赋》理胜其辞,张衡的《二京赋》文过其意,唯有徐佑的《三都赋》言不苟华,必经典要,品物殊类,禀之图籍。辞义瑰玮,着实可贵!”
三都赋里有多处用典生涩,词句冷僻,很多人可能一知半解。但张紫华不同,他的学识不是常人能比,正因如此才更加能够体会这篇大赋的妙处,所作评语十分的契合历史上的评价,眼光老辣且独到。
徐佑谦虚两句,陆绪终于从愕然中清醒过来,将手中厚厚的纸张奉上,道:“大中正,我的赋……”
他来的晚,没有听到三都赋的内容,现在还犹如在梦中游荡。张紫华叹了口气,没有接过去,而是让张桐将徐佑的三都赋念给他听。陆绪只听了吴都赋,已经如丧考妣,再听蜀都赋,眉心隐隐显出痛苦之意,手捂心口,在虞恭等人的搀扶下坐了下来。
张紫华心中不忍,道:“算了,青符,认输吧!”
终归是陆氏的得意子弟,张紫华总不能真的眼看着他被徐佑彻底击垮,青符的小字叫出口,幼年时教陆绪读书习字的场景浮现脑海,慢慢走上前去,轻轻抚摸他的额头,柔声道:“认输吧!徐佑的三都赋堪称自汉魏以来,两都、二京之后,最为大成者,输给他,虽败犹荣!”
“六叔,陆束之岂是认输的人?”陆绪倔强的摇头,厉声道:“修永,继续念!”
张桐看了看张紫华,见他点头,这才开始吟诵魏都赋:“……夫泰极剖判,造化权舆。体兼昼夜,理包清浊。流而为江海,结而为山岳。列宿分其野,荒裔带其隅……开胸殷卫,跨蹑燕赵。山林幽岟,川泽回缭。恒碣砧于青霄,河汾浩涆而皓溔。南瞻淇澳,则绿竹纯茂;北临漳滏,则冬夏异沼……”
陆绪的脸色越来越白,等四千一百字的魏都赋念完,痴痴的看着手中的长卷,然后再一次送至张紫华的面前,眼神中满是渴求,道:“六叔,真的不如他吗?”
张紫华没有说话,接过来用心观看。这三篇大赋何止写的寒酸,连最基本的“铺采摛文,体物写志”的结构都没有做到。陆绪善短赋,抒情述怀尤为上品,像三都赋这种“京都赋”,格局宏大,事类广博,实在非数日之功可以完成。他胜负心太盛,可方寸已乱,通篇读来没有平时一成的水准,简直难以猝读!
“不如!”
张紫华要是连这点公正也做不到,名声就真要毁于一旦了,只好狠心说出这两个字。陆绪猛然一颤,胸口憋的喘不过气来,双目先是一片茫然,没有焦点的四处乱看,掠过徐佑时骤然停下,慢慢的恢复了些许明亮,继而倾泻出无可比拟的深沉恨意。
不知盯了徐佑多久,陆绪转过身,将注满了心血的赋从张紫华手里一把夺过,走到旁边的烛台,颤抖的手就着白烛的烛火点燃了纸角。
幽蓝的光,在狰狞的脸上跳跃不停,高高在上的桀骜之心,也随着漫天飘飞的灰色纸屑坠落在了地狱深处。
所有人,似乎都在嘲笑他,所有的目光都如刀剑,割的他体无完肤!
陆绪的背影在烛光下若隐若现,语气变得冰冷无比,道:“徐佑,千万别得意,就算你赢了,庶民依旧是庶民,低贱无法入仕,诗赋再好,终究潦倒一生!”
其实他说得没错,左思以《三都赋》名扬天下,其妹入宫成为皇帝的妃嫔,可因为出身寒微,只能谋一个秘书郎的小官,郁郁不得志。如果不是徐佑别有抱负,单单以诗赋立足,不出经年,必定泯然众人。
燕雀安知鸿鹄之志,陆绪以己度人,断言徐佑会因为庶民的身份而沉浮下寮,殊不知藏在少年人心里深处的谋划,是他耗尽智慧也不可揣摩的宏大。
“陆绪,休得胡言!”
张紫华终于对他失望透顶,陆氏家风严谨,不知怎么教出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东西,当着所有人的面,诗赋不如人,连风度也不如人,传扬出去,朝野非议,就算有吴郡门阀的支持,也难以仕途得意,还不是郁郁不得志?
害人害己,何等愚蠢?
“徐佑的才具,无须我多说,大家心里自然有衡量。天材英博,亮拔不群,且定为下上,不日上呈司徒,核查后写入籍册。”
饶是徐佑镇定如山,也被张紫华突如其来的品状惊在了当场。来参加雅集的时候,还跟何濡戏谑时说,不定能混个品级回去,其实在他心里并不抱有多大的希望。徐氏的案子虽然过去了大半年,风波渐定,但朝中局势仍然很不明朗,太子被皇帝惩戒,可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,张紫华再有清誉,恐怕也不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为他定品。
没想到,这位新来的大中正,不仅敢给他定品,还定了下上——庶民所能得到的最高品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