丰安坊是长安城南的一个颇为不起眼的坊,离长安城南的安化门不远,对面就是退役府兵居住的敦义坊,多为平民所居。
丰安坊共计一百二十七户,坊正姓胡,街角的武候铺里面有武侯七名,领头的是积年老武侯,姓陈,脸上有道疤,每天唯一的工作除了每天晚上带着人高呼夜禁条例之外,剩下的就是在坊里的山西酒铺,把脸喝得红红的,喝多了的他,脸上的那道疤更加发亮了,时人谓之陈疤儿。
跟其他的长安坊间一样,丰安坊里面有酒楼,宿店、赌坊、市集,商铺和公厕,自成一个体系,里面大多是泥瓦匠,酿酒人,账房先生,府兵、文士,无赖,帮派和私娼,简单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循环。
如果说老长安的生活是什么模样,那么丰安坊就可以完全诠释。
里面的民众不贵也不贱,不穷也不富,钱虽然总是不够但是日子过得去,逢年过节他们还会依照各种老礼庆祝,带着虔诚和敬畏。
面对“外地人”,他们礼貌热情但是总是带着微微蔑视的态度,喝大了之后爱讲古、讲朝中趣闻,一开口必定是某位扬州子、碧眼儿、黑虎之类的黑话,然后彼此会心一笑,形成了一个区隔他人略带高傲的小小圈层。
外人若是问其中某位是谁,这位脸上必定浮现出神秘的微笑,然后笑而不答,此时若是有机灵的,请他饮上两杯,这位必定扯出只有“老长安”才知道的,某位诨号xxx的大人物掌故来,让人不得不叹服他们的见识。
而且他们言必称祖上,还必定扯到祖上曾经跟某位大人物的交集等等,对方若是不信,他们敢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。
“遥想太宗年间,并未有这般热天,菽也未如而今这般硬”这是老长安们酒酣脸热之时,最爱说的一句话。
“先祖曾在尉迟将军府中为官,当是时也,渭水有孽龙”这是他们口中的“传奇”的一般起手式。
江南潮湿,河东水太苦,蜀中多瘴气,楚地三湘太热,幽州苦寒,河南女子太悍丰安坊的居民总带着一股微妙的优越感臧否天下,指点着江山和朝堂。
总得来说,没有比丰安坊的居民更加“老长安”,天下也没有更加比长安更好的地方了。
而跟长安各坊差不多的丰安坊,比起其他坊还多一样,那就是相老仙。
相良相老丈,其乃是丰安坊里面相氏纸钞坊的东主,在丰安坊有个不大不小的绰号,叫做长安老仙。
当然,这个绰号是带着略微嘲讽意味的,年过五十的他,年轻人在路上遇到后,老成的喊一声相老丈,轻浮些的,则叫一声相老仙,如果是同辈或者某些关系好的,都会叫他一声相老鬼。
“那相老鬼,若不是趁武皇年间长安各处死人,其纸钞铺趁机生发,怕不是要饿死街头。”某个老街坊曾经这么评价到。
“何来长安老仙,那相老鬼从小与某一般长大,原名相松,后改名相良,何曾是太宗年间人士,怕不是死人钱挣多也,被阴邪入体患癔症。”
“说道武皇之时,通天年间,当时吾家族叔尚在肃王府门下当差,曾经听得一件逸闻”一个酒客立刻开始了他的新“掌故”,立刻吸引住了众人的好奇心。
至于相良老丈的癔症和他动不动提太宗当年如何如何,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。
这位相良的外号得来也十分有趣,据说是这位突然发了癔症得来的。
伟大的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,这帮小民无限缅怀无限敬仰的太宗圣人陛下,曾经夜游地府的传奇,在长安早就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典故了,而其中某位长者就叫相良——
太宗陛下因泾河龙王一案,前往地府对质,不料返回阳间时被众多冤鬼拦住去路,得崔珏指点,太宗借了相良在阴间十三库金银中的一库,并答应回阳世后归还,自此相良陡然而富。
而丰安坊这位名为相良的老丈,自称就是那位相良,去过地府,而且从太宗年间活到了现在,总爱在各种大事上发表自己的言论,言语之离奇夸张,让人啧啧称奇,而且他总爱说起自己与太宗当年相遇的事情。
这么蹩脚的笑话,当然瞒不过这一坊的老街旧邻,都当他是死人钱挣多了撞客了,发了癔症,遂取了个长安老仙的外号讥笑他。
“这死人钱当如此是好拿也??有损阴德,此人一生无后孤苦无依,便是应有此报。”坊里的某位耆老曾经这么评价过。
如果在其他坊,一个患了癔症的孤老头子肯定会被大家无视且欺辱,可是在品德高尚丰安坊,大家紧紧遵守老长安的善良美德,对于这位长安老仙颇为不错,明面上一点都没有歧视,年轻人看到了还要喊他一声相老丈哩。
当然不是他们真的道德高尚如此,主要还是因为老头有钱。
在这个随时死人的长安城,纸钞铺这种专卖香烛纸钞的店铺利润极厚,一般的流氓和帮派也会因为觉得晦气,除了例行的份子钱之外不会上门讹诈。
而且特别是这位在武皇血洗长安的时候还坚持开门,那段时间据说发了大财,据说还趁机结识了不少高门大户的奴仆
现在圣皇帝还朝长安,这位靠着以前的香火情,铺子竟然越发兴旺起来。
所以看在钱的面子上,他得到了不少尊重。
特别是每次有人愿意听他吹嘘的那些鬼话的时候,他就会变得极为大方,总是会请他喝酒,所以大家对于他讥讽不屑嫉妒之余,表面上的尊敬还是有的。
如果不算坊里的李文书家的话,这位相老鬼的家底可谓是最厚的!
而且他不疯的时候,就跟一般的老长安一样,所以看在他的家私上,曾经还有人动过把自己外地的亲戚说给他的念头,结果对方一句老妻尚在,就在家中操持,把媒人吓了个半死。
这老鬼,是个患了癔症的幸运老头,这是丰安坊的共识。
“相老鬼,今日汝来得晚些。”下午时分,坊市还没有开,孙家酒铺的门口的草席上,一个老头脸上喝得通红,对着刚刚进门的相良嚷到。
“昨日城东有人家故去,老朽略微忙些。”相良先拱手,然后对着那位孙娘子高声喊道“两瓶透瓶香!”说罢,他就从怀里拿出一个匣子放在案子上,熟练的打开并且坐下,打开后露出了里面的熟肉。
“啧啧啧,透瓶香,汝这老鬼,又生发一笔也。”对面的老者,熟练地将筷子伸入他的木匣里,夹起一片肉放入嘴里咀嚼,脸上露出沉醉的神情。
“城东马家老铺羊头,老鬼汝当真赚不少尔。”隔壁的一位老客闻到了匣子里的白水羊头的味道,啧啧赞叹道。
“呵呵,这马家老铺在太宗年间便开设,这东主马三郎”相良也不见外,笑嘻嘻地把白水羊头肉让几位老客品尝,同时拿过对面的老客的酒,自顾自地倒了一杯,轻轻地抿了一口。
“便与你相识,汝还尝过其手艺,是也不是??”另一位酒客端着酒瓶酒杯也过来拼桌,随即夹了一块羊头肉。
“哈哈哈!”所有人都笑了起来,小小的酒铺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“正是如此,当时那马家老铺还未有如此味道,乃是老朽给予其一方,其方来自孙药王”抿了一口酒,老者相良滔滔不绝起来。
“酒已然温好,相公慢用。”正说话间,一位体态丰满的女子走了出来,端着一个木盘,里面有铺里最贵的透瓶香,女子还故意俯首,露出一抹雪白来。
“哈哈哈,孙娘子一看这相老仙遍做如此之态,莫不是想与长安老仙学那房中术不成?”立刻就有人两眼放光的高声调笑起来。
“汝等若是吃得起透瓶香,给足铜钱,便是老娘这处酒泉,也任由汝等任意尝!”孙娘子站起来,故意挺了挺小腹:“只是汝等无钱,田舍奴——”
一边说着,她还刻意挺了挺屁股,笑着骂道。
一听到这句田舍奴,众人各自哈哈大笑起来,仿佛三伏天喝了冰水一样,无人不畅快,笑嘻嘻地打趣起来。
“区区几瓶透瓶香吾刘大还是买得起,但是不知这透瓶香,可是娘子酒泉所出??”
“刘大汝那银样镴枪头,怕是一近孙大娘身子,只得用嘴罢。”
“汝这老狗倒是想用嘴,怕是汝那浑家饶你不得!”
一时间,丰安坊的孙家酒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,大家据是老街旧邻,各自开起荤素不忌的玩笑起来。
长安有名酒坊一百又八,无名酒坊八百又一,这句话不是吹的,无数的酒铺和酒坊,星落棋布的遍布在这个伟大的城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