政事堂和将军府如今只是一墙之隔,经过回廊转过外院,便是政事堂的侧门。经过了与政事堂相连的中庭之时,看见许褚正立于院门之处,原本就是膀大腰圆之辈,如今再穿上护卫特制的一套全身盔甲,往院门中间一站,便是如同落下一道铁闸一般,遮挡得严严实实。
『见过主公。』许褚往边上一让,露出一条路来。见斐潜走过,便带着人手跟在了黄旭之后,一同进了政事堂。
一路上便是大小官吏忙不迭的行礼拜见,斐潜微微点头,直至堂内坐下。
『拜见主公。』堂内今日主事荀攸上前见礼。
『不必拘礼……』斐潜摆手说道,『龙首原祭坛,进度几何?』
荀攸拱手说道:『如今大体已经完工,仅剩扫尾之事,庞令君日夜驱赶,定可不误佳期。』
眼见着后天就是初五大授之期,各方面自然都紧张了起来,而作为监督建造祭坛的庞统,除了初一那一天参加了斐潜的宗礼之外,基本上都是日夜待在了工地上。
『各类金银五千锭,锦绢六千五百匹、布八千三百卷、旗、帗、帜,各五千,另有画盾二千五,具一千,光明铠五百,良驹三百……』荀攸将这一次准备用来封赏的器物数量一一禀报,虽然说但看每一项都不算是很多,但是集中起来一看,就相当庞大了,令人咂舌。
斐潜看了清单,心中难免觉得有些肉痛,可是依旧要装出一副慷慨的样子来,点头认可,表示这些都是小意思,开胃菜,将来还有更大的更多的云云。
一边聊着,一边查看,等翻到了斐潜特别想要看到的马政司账目之时,斐潜心中一喜,面色上却是皱起了眉头。
任何封建朝代,都有中饱私囊的蠹虫,就算是没有直接进行贪腐,各个官府衙门之内或多或少都会建一个小金库,一般作为官员们的福利如寒炭、暑冰等钱进行发放。
这种小金库往往最后都成为了各司长官,假公济私用来施恩拉拢下属官吏的道具,一方面用的又是朝堂的钱,另外一方面还能得到下面官吏的感谢,然后做出内帐外帐来,用于对应上头核查。
然后渐渐的就成为了惯例,谁都知道有这个事情,但是谁都不说。毕竟由俭入奢易、由奢入俭难,当额外的享受好处,已经成为一种习惯,而且利益关乎整个官僚体系上下的时候,想要直接废除掉,谈何容易。
斐潜初平长安的时候,很多地方没办法渗透到位,自然也没有办法管理到那么细致,虽然有些新的政令推行,但是很多地方依旧是按照旧有的习惯条例在运作,而现在基本上战局稳定,又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奖赏,眼见着要花出去滔天的小钱钱,自然琢磨着要不要找几个肥虫来杀一波,捞些油水回来。
斐潜将视线关注在马政司,也并非一时兴起,而是从较早的时候就开始注意了,一个这个是属于斐潜的根本,毕竟雍并战马雄于天下,若是马政出了问题,必然就会动摇根本,另外一个方面马政这个事情,虽然说表面上只有战马一事,但是实际上牵扯到的财货人事很多,有非常多的猫腻,其中自然滋生出不少捞取油水的余地。
汉代的马政,渊源已久,毕竟从汉武大帝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全国上下都养马,只不过也正是马政当中弊病不少,所以到了汉武后期也就渐渐缩减,形成几个大的养马之地,其余地方就渐渐不养马了。
后来光武定都雒阳,在西凉问题上摇摆不定,导致整个大西北的养马地基本废弃,仅剩下冀州幽州还有些马场,战马养殖数量进一步萎缩。
而现在斐潜靖平三辅,所以重新恢复关中陇右养马,也是自然而然。
看着马政司上报上来的数目,斐潜敲了敲桌案,『此表,公达可曾阅之?』
荀攸一愣,上前一看,连忙说道:『此表新进,尚未细查……』
斐潜重重将表章扔在了桌案之上,咵啦一声,甚至差一点将一旁的笔砚打翻,引来堂下两侧厢房回廊之内不少正在来回奔走办事的官吏侧目,连带着动作声音都小了好几号,一时间蹑手蹑脚鸦雀无声。
『传斐和斐子成来!』斐潜似乎隐忍着愤怒,沉声吩咐,旋即便有护卫大声应答,铿锵铠甲之声当中急奔而出。
荀攸拜于堂中,一动不动。
斐潜声音郎朗,于堂中滚滚而出,『京兆上下,百司千僚,职务之余多有惠利。虽有年计勾查,然库残廪留之物,常有不知所踪者!地方刑问账物,亦有所谓风雨之损!为求惠利,甚有枉顾情理之辈,以阿堵为判!某非不知,乃知百官辛苦也,体谅为上,如今却有蠹吏,枉顾人伦,违背礼法,动摇根本,为求私欲,蚕食鲸吞,视某善意如粪土,欺瞒上司,勾连谋私!其罪当诛!』
堂下不少官吏顿时汗如雨下,战战兢兢。
贪腐之事,只要是有没有监管到位的公权力,又有充足的油水,不用说,肯定就会像是霉菌一般,今日看起来似乎只有一点,明日就是滋养出一片来。
斐潜所言,其实不仅仅是大汉当下官场的弊病。古人向来就不傻,千百年来官场上该有的一些技巧什么的,其实大汉早就有了,后世其余封建王朝,只不过在此基础上发扬光大而已,比如说像是什么年终审计之前,便突击开销清库存什么的,都是基本操作。
再比如各地刑问之事,主要衡量标准就是两条,一则是发生数量,二则是结案比率。发生数量过少,是好事,但也不是好事,毕竟少了就近乎等同于无事可做,没有所谓『匪患』,那有什么下拨钱款?多了同样也不行,多了就等同于治理不力,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有一个相对比较平稳的标准,然后若是今年不巧发生的多了,好一点的官吏就会先搁置,然后将其挪到明年去,差一些的官吏甚至直接拒收,推脱,踢皮球,让苦主跑断腿。结案比率更是如此,为了提升结案比率,大搞什么突击抓捕,刑讯逼供导致错案的,更是寻常。
这些都是问题,而且还是顽疾。
要治理这个顽疾,自然需要对症下药。
斐和是斐潜的叔父斐敏之子,出任马政司从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,而这一份的表章,也是作为马政司的主管,斐和签名并上报而来的。
斐潜相信这表章之中的数字,斐和并没有仔细看,或者说认为可以不用看……
『公达暂且退下,待事后再行分说……』斐潜看着荀攸,不冷不热的说道。荀攸这个人在民生政务,谋略计策,等等方面都不错,就是喜欢和稀泥这一条性格不好。斐和到任也有一段时间了,像这样的问题,作为主管长安经济商贸的荀攸必然多少有些听闻,但是荀攸并没有任何的表示,也没有主动提及。
虽然斐潜之前隐忍不发,到了现在才来发作,说起来多少有些坑了斐和,但是当下斐潜自己这一片的地盘,是从血和火当中搏杀出来,是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有当下局面,作为斐氏之人,若是不能为整体大局添砖加瓦,就安守本分,也少不了一份天年供养。然而或许是本性使然,或许是受人蒙蔽,虽然掌握权柄,但是处理事务显得无才无能,如此这般,也怨不得沦落成为刀俎之上的那只鸡!